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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节目里面和我的好朋友继鹏聊过他的祖父程浅将军和胡小江聊过他的祖父植物学的先驱胡仙肃,还有在去年我们找到徐红老师,聊了他的那本书燕东元左邻右舍。其实关于1952年以前燕京大学的这些大学教授们的故事,最近其实有个很好玩的事情,就是最近小红书不是特别火吗?然后我发现很多人会在上面去分享一些关于家族历史、家庭历史,甚至自己身边的这些个体故事的很多这样的案例。我在其中关注了一个我很喜欢的美国的华裔脱口秀演员吉米欧阳。
他的父亲因为我之前就在中国的平台上关注了欧阳野书。欧阳野书的父亲是一个上海出生的,但在美国打拼的这样的一个演员。当然他的儿子也就是吉米欧阳本人现在是非常炙手可热的脱口秀演员。我看过一部美剧《硅谷》,我非常喜欢他在里面的表演。但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香港人,因为过去对他的描述是说他是从香港去到美国的。后来我是在看了他在中国的互联网平台上发表的这些内容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他是一个从上海出生的家庭,这个就很有意思的。
因为我过去聊过的很多的这些话题的人物都牵连着中国这几个近代城市,以及中国近代历史的一个变迁。因此,今天我们就要找一个同样对这些话题很有分享内容的一位嘉宾,也是我们的老朋友,复旦大学的延峰老师。我们请到延峰老师来到忽左忽右里面来谈谈他视角当中,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在社交网络上的一些变化,以及从他的个人家庭出身来分享一下他对于中国人的这种家史写作,尤其是新一代年轻人的这种家史分享的感受。严老师先来打个招呼吧。
“忽左忽右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延峰,很高兴来到这里和大家进行分享。”我感觉严老师你最近还蛮有表达欲的,因为我一直订阅了你的微博,发现前段时间好像也是因为这个话题,发生了一些争议。你要不先来谈谈这是一件什么事。
“这个就是我这次也注意到的,小红书它的一个赛博破冰。TikTok难民就涌进来了,大家就非常兴奋,非常友好热烈地交流。我也是就非常开心了。其实我真的觉得这是似曾相识的一幕,我就想到,90年代开始用网络的时候,那时候国内网络少嘛,我们就到国外啊,满世界去找这个人聊天。那种兴奋呢,我记得我那时候去的那些国外的一些论坛,早期的论坛,那真的是非常早了,因为我只沾到了一点BBS时代的尾声,国内的这些论坛我95年就上去了,太早了。”
“我还用了最早的那个即时聊天软件,叫那个IRC,Internet Relay Chat。里面有一个个聊天室,有那个频道,那个有趣的是根据兴趣,比如说音乐啊,或者是游戏,或者是宠物啊这样的一个话题,你就可以去找到自己就是有共同话题的人,特别有意思。我们当时喜欢电脑音乐,然后我们就在上面找各种资源,跟各个国家的就还相互的一个交换。认识了德国的一个警察,互相系那个软件,后来也讲到很多私事,他还请我去德国,跟一个比他小20岁的女的同居。”
“就像那个老朋友一样,反而你跟周围的人不会谈的那么的一个私密。所以我是很兴奋的,我用AI画了两个可爱的红薯,在那边就是亲热的交流。我说这个就是中美友好交往故事。另外我还写了一个段子,我就是用了一个辐射梗。以前辐射3里面有那个核废土之后的人类避难所里面,玩着古老的游戏,对于我们老玩家来说这是一个很温馨的企业。”
“精气管朋克,还在玩那种几十年前的游戏。对,前面我就正好看了那个《百年孤独》,《百年孤独》的第一句就是,多少年之后,那上校还记得他父亲带他去看冰的那个日子。所以我就说,多少年后啊,哪怕我们在核辐射的岩壁所里面玩那个红白机,我们也会回想起这一刻美好的瞬间。”
“其实我是就是用这个东西来形容这样的一个瞬间的一个美好嘛,这不是挺正能量的吗?”我说,“是的,我完全是正能量的一个东西,就用了两个梗,但有的人可能不知道这个梗,反正我是这样觉得的。其实啊,我们当年是在网络上是没有什么边界的。”
“像我们这种从八十年代走来的,我们有一首歌就特别喜欢唱的《We Are the World》。当时还有一个词叫地球村,正式经历了网络的连接和隔绝,所以再也看到这样的一幕赛博破冰,我就特别激动。有一些隔绝是隔绝不住的。我觉得这次的交流很有意思,它是一个自下而上的,它是借助媒介的一个破冰。”
“这还是表面,我觉得它有一种人类学的意义。就好像我小时候在农村里成长,村子里到了晚上大家一起串门,聊那种家长里短,那个唠嗑。我觉得这次就是不同民族啊、语言的人,他就是又来到了这样的一个赛博的村庄,在一起聊天的那样的一个感觉。这次我甚至觉得它有一种超越语言的意义。现在甚至觉得语言很误导,语言承载的信息很容易被歪曲扭曲,但是人类要回到一些更基本的东西。”
“所以你看这次的交流,它更多的不是语言的,而是什么?跳舞、唱歌、才艺、宠物,甚至直接了你赚多少钱,就是关于我们的一个生存、生活。我说的人类学最基本的这样子的一些意义。其实我就想到一张照片,当时被分享得特别广,是在美国某个乡村地区的一个大胡子、秃头大叔,他没有发任何的语言的东西,发了一张全家福。”
“有婴儿、小孩、底下的置顶点赞最多的一条,是一个中国家庭发的他跟孩子在一起的照片。不需要语言,感人。”我觉得严老师你刚刚说到语言啊,他反而有时候带来的那种,语言很抽象,我们可以用今天小红书去年的年度词“抽象”。抽象现在变成了一个比较负面的词,但我现在真的感觉到语言是一个比较抽象的东西。
但是我们今天恰恰由于新媒体新技术能够让我们可以以多模态来进行交流。我们早先在村里边就是多模态的交流啊。其实我看到前面说到的很多人也会在今天这个年代开始使用这样的平台做自己的一些家庭的故事的发掘。当然这次好像那个中美交流当中也发生了一些,我看到有一些,比如说我的家庭有华裔血统的,或者我的丈夫、妻子有华裔血统的,他们会在这个平台上寻求中国网友的一些帮助,来找到,比如我男朋友的奶奶当年是从哪出来的。这其实有点你前面提到的那种根的味道。
“根,这个也是我感触比较深的,就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那个根的东西,就开始凸显出来。无论是狭义的,还是广义的,更广义的就是我们人类的根,狭义一点的,比如说我们华人的根。”我这个故事一方面有历史的背景,另一个方面我觉得也能够反映这种情感的可以定义。
“其实我就想起来,当时80年代因为我是中文系的。中文系有一个显赫的文学流派叫寻根派,韩绍公的一个非常有名的作家,他有一个宣言叫文学的根。文艺它原来就好像被认为是要反映现实,反映什么各种事情,但突然他们发现文学不仅仅是这样的一个作用,其实还能够把我们带向更深远的一个远古。那里我重新发现我们种族的一个记忆和历史,重新认识今天所在的一个位置和我们将要去哪里。”
“这个就非常有意思。然后这个寻根文学啊,它其实是受到了一个美国文学作品的影响。它的名字就叫根,这个小说在80年代非常有名的一个小说,作者叫Alex Haley,是美国的一个黑人作家,他就要寻根问主,大概访到七代以后,在非洲找到了他祖先的部落,激动得不得了。然后他这个书就是追踪他的祖先原来怎么在非洲大陆自由快乐地生活,然后被贩卖黑奴的。”
“当然这是一部罪恶血泪的历史,他在这个过程上一步步的追踪他的祖先怎么顽强地在这样的历史当中生存,还能够发展,最后争取到了自己的自由。这个作品激励了很多人,特别是黑人读者,他们就很受鼓舞,就原来我们有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记忆、共同的道路。”
“然后我们又看到了缺顾所来劲,我们应该怎样的更好的去争取我们的权利。实际上它是被融入了黑人的解放这样的运动。但是他的影响破圈了,不仅仅是黑人的群体,后来西班牙人他也要寻根,甚至这个直接影响了国外的华人在80年代的寻根运动。”
“所以第一波华人的寻根随着改革开放,这个也很有意思。那个时候不是国门打开了吗?我们这边的人出去,外边人进来,外边人进来,特别是华人,他们第一件事情就是认祖归宗,寻找自己的祖先。”所以包括台湾过来的人,80年代不是拍那些纪录片吗?八千里路云和就是这个主题。
“这是当时的一个时代的非常重要的主题,但你看到这个主题其实是有国际化,世界化的这样的一个连接的。而且它不光是寻找家谱、挖掘自己的血统,它甚至成为一种更广泛的集体记忆的重新苏醒。这其实就是当时的寻根文学的提中之意。”
“这个寻根文学真的很有意思,它的timing时间点。你看正好在80年代,我们改革开放,改革开放是什么?一方面走向世界,另一头让世界走向我们。走向世界如果是往前走,那寻根就好像是往后走,但为什么同时发生了这两个方向?其实这个两个方向,它本身是有内在的连接,而且是相辅相成的。”
“我就拿文学的例子,很多作家,一方面他们觉得,哎呀,这个门一打开,发现我们中国文学落后,写一些比较传统的东西,太过于现实的东西,人家已经是什么现代派、魔幻现实主义啊,这些先锋的文学。但在学的时候他们发现再怎么学,什么人家都已经玩过了。我难道要把别人的路再走一遍吗?这个就很有意思。”
然后就说我们自己的坐标在哪里?所以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尤其是要开放要往前走,这时候我越要去寻找自己的一个根,就我的定位,生命源泉和我的独特的文化价值。这两条线最后合而为一,而他们的作家们都合而为一。
“而且你看到这次什么,Jimmy欧阳,他是一个脱口线,我以前看我都没想到欧阳万成的爸,上海耶稣,还有那个说上海话。原来这个事情,特别亲切。就好像既陌生又熟悉,我觉得这种东西就是特别能够打动人的。” 他建这个房子,想要用它来造福箱子的那样一个改善,公共卫生的这样子的一个初衷嘛。后来呢,鬼子去了就把他据为他们的司令部,然后国民党去呢,也把他据为自己的一个司令部。就这个绰号就是研炮楼,也是因此而来。不过这个事情很快也就过去了。
同学啊,还有老师就没有特别为难我。我整个小学就是在南通,觉得同学老师都对我非常好。我觉得那个是我一段快乐的回忆。当然,这个也是我也不知道,就我爸可能当时内心一方面当然肯定有他的痛苦,但是我觉得我爸他非常了不起的一点就是他不会把这个东西转嫁给孩子。
还有一种现象,我也看过很多那个年代过来的一些人他们的一些回忆。他孩子他也会因为这样的一些事儿,最后无法排遣,开始跟自己的这个原生家庭产生抱怨,为什么不能出生在一个更好的家庭,更跟着苗红的家庭里面。你小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吗?我完全没有。
所以这一点我看到后来有很多要么就是抱怨孩子的家长,要么就是抱怨家长的孩子。我爸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对我就是无条件的信任,无条件的放手。但是这个无条件的信任和放手呢,后来我也发现有一个很具体的原因。他沉浸在他的世界。
他就是在那个下放的时候,白天不是要去做苦力吗?晚上回来还看书,他还拉琴。他拉那个什么马斯奈的那个《陈思》,还有什么《瓷刚幻想曲》,这些他都是什么时期接触和学习到的。他都是他少年那个时候迷上音乐之后开始自学。他自学过好多乐器,这个挺惊人的,但他是很业余的,那个水平是不行的,但就是自得其乐。
你刚才一开始不是问到我跟他的这样的一个关系?就是小时候我现在想到的一个画面,就是他白天在那边缠煤啊,然后他下了班,吃完饭,但吃饭都是非常简单的,就是我们把一些米和那个青菜在一起煮一煮,我们就特别喜欢吃那个东西。吃完了以后,他会带我散步,散一两个小时的步,就在那个乡间田野一边散步。他就跟我讲很多事情啊,他特别,我记得给我讲那个什么苏联的电影《夏白阳》,苏联的那个将军布琼尼第一骑兵师,就各种,包括他革命斗争的那些故事。
从小他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哎呀,我就是我非常愉快的这样的一个回忆。你刚描述这个画面,我脑子里面浮现的是杨德昌、侯孝贤的电影里面那种,对吧,一个父亲跟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在一起,也走在那种有点像田间,或者郊区那种道路上边走边聊天。 而且这是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反而留给我们的是最好的记忆。
我后来曾经在微博上写过一句话:我们做家长的一定要对孩子好,因为我们跟孩子的相处时间还是有限的。未来他们会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会遇到很多的挫折挑战。那么那个时候我们一起有过的快乐时光,是他们最好的力量。
后来好像没过几年,就文革结束之后,应该77年78年。你父亲其实当时应该也才50出头,他就打了报告申请退休了。之后我们作为读者更熟悉的故事了,从80年代开始,这很多人都讲过,你的父亲是如何在那几本很重要的文化杂志上开始写他的这些评论文章。你能方便分享一下,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时间拐点,他为什么我要进入一种退休生活?
后来那四年结束了,我们那时候就进入到一个拨乱反正。当时是这样讲的,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平反了。我的父亲是完全平反,恢复于当机军级什么各种。基本上他当时的其他那些战友朋友的话,都是就地转业,本地找一个相同级别的工作,从军人转去做干部。他那年其实也就53岁吧。
就地转业的话可以做个局长副局长,这样子在当地都是很不错啦,房子啊什么各种条件啊什么,但他就决定退休。据我所知道的,任何他的战友朋友,身上有同样情况的没有一个同样的选择的,只有他一个人选择了退休。那么他为什么这样选择呢?他说他觉得十年他浪费掉了。
他是一个非常喜欢学习啊,这样的一一个人。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不善于人际,他喜欢军队。我觉得这可能也是他的一个念头,他认为地方人事太复杂,军队就很简单嘛,那种战友情就靠军功了什么,一分能力你就过得挺好。那么他为什么不擅长这个东西,我觉得这个可能就是我们家族的一个遗传。我后来就知道,他身上可能是有一些自闭症的这样的一些属性。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他频繁拿到工资,当时拿到一万块钱。那当时一万块钱不得了了,可以买房子,七八十年代一万块。对,他就拿一根便单,跑到那个和平交新华书店,南通当时的那个最大的新华书店,他把那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买回来了,三四十本精装的啊。他还不光买这个东西来,他还买各种各样的画册啊,什么就是书就狂买,包括什么鲁迅全集啊,什么那家里都是那时候堆积如山。
他又喜欢音乐嘛,又要还要买录音机啊什么,后来还买一个钢琴。他就是大概差不多六十岁的时候,开始自学钢琴,学到七十岁的时候,能够弹很多的曲子。几年我觉得那一万块完全花光了。
这个呢,我那时候不是读大学了吗?就我小时候,他掺着我去散步的时候,讲故的时候,我不是就是仰视他吗?那我后来八十年代出去读大学,就自己就觉得,很了不起了,膨胀了嘛。因为我读复旦能够有机会啊,见到很多的名人啊,然后接触到很多那种新的那种思想啊观念啊什么。每次回去就会觉得,哎呦,他还守着他的那些东西,然后也有一点觉得他好像太不注重物质了。
我们家始终是那么大,就始终是他就,也没有什么家具啊,什么家里能够增长的,只有书、唱片,这样一些东西。那就那时候就对他有一点怨言,觉得他太不注重现实了。我就觉得我比他现实,而且我还在不断的发展,他就留在那个地方,而且他还很偏执。那时候跟他有一些观念的碰撞。
具体讲讲当时什么观念吗?就反正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吧。我就觉得他是比较老派的那种东西,他对新的思想好像不是特别的接受,特别是改革开放,不是很多那种观念涌进来嘛。他就对这种思想观念觉得,哎呀,这种东西都是一时的,他更喜欢的是历史,他注重的是事实。
但是80年代,作为学术界的话,好像思想就是最厉害的东西。但是我现在,反而更理解他的意义了,实际上思想是朝涨朝落、朝去朝来的,但是有多少能够留下来的,这个真相事实,才是更长远、更恒久的。因此,我爸他就是一种朴素的这个直觉,他是去关注他的东西。比如说80年代,大家开始要去什么下海,出国经商,这个都是当时的关键词啊,可是我爸他就完全不为所动。
他听的音乐也是古典音乐,他不要听现代音,所以他不是当年听邓丽君的那群人,他一开始对邓丽君可能有点,觉得这是秘密之音。但是他有一次听了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他说这不是秘密之音,这个是刘学安的。刘学安是一个很好的作曲家,所以他是实事求是的,他是从自己的一种朴素的一个感觉、自己的一个良知、自己的价值观,而这个对于他来讲是非常稳定的。
所以他是一个不受外界影响的人,那我后来发现,这就是某种自闭或者朴系的倾向。但这是自闭和朴系的,我认为是他积极的意义。因为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你看今天那么的卷,大家都去追逐各种各样的东西,这种目标实际上真的是我们自己的内心所愿吗,还是仅仅是父母的期待,社会的期待,还是处于一种,类似攀比啊,什么那样子的一个东西。
那么我们后来认为,这就是现实,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们甚至认为这就是真的,因为我是从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过来的,以前对这些东西甚至很多人是鄙视的。然后突然很多人又去疯狂的拥抱这个东西,那这个转折它是怎么发生的?到底是哪一个更有意义,哪一个更真实?其实我也曾经把我跟我爸进行过比较。我是确实是一个更现实的,那么我是更容易受到社会的指引啊,那种东西,就也会去追逐各种各样的东西。
所以这个也是我跟他在八九十年代发生冲突的一个原因,或者觉得他太偏执、太保守太落后了。但是我现在就真的觉得那种追逐,其实我觉得有点过了,最后是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分裂。但是这个时候,我恰恰又发现了,事实上还有一些人,他就不会说假话,他只按照自己内心的标准去生活,他只追求自己的目标,他不会受到别人这样的一种引导。
这种人,也许很少,但他真的存在。我真的觉得这些人就是一种锚,就你要往前走,但他是需要一些根的。所以我们又回到这个词,锚或者说根。最后我发现我的根就是我爸。通过这种锚或者说是根,我就获得了一种力量。这让我看到一个真实的人,他在过着一种充实的内心的时候,哪怕是在受了那么多的冤屈,在工厂里做苦力的时候,他完全有一种内心的安定。而这个安定,我相信他来自于很多东西的一个结合,有知识的力量,有这个先天的遗传,当然还有对艺术的追求。
真的人他拉起琴来,肯定就在他那个世界里面,我就非常的快乐。他读书的时候,肯定就沉浸在那个世界里面。他没有时间去跟你计较这些东西,甚至他都不用管孩子了,但不管有的时候就是最好的管。所以我就非常感激他不管我。他不管我到了什么程度,因为我从小家里的饭菜都是我做的,买菜也是我做的,我从小学里就是这样。
他有一天,也还是我小学的时候,他就把一个抽屉拉开来,他说你看我们家的钱都在这里。你以后要用钱,要买菜什么的,你就从这里面拿,你自己拿,就不管。他也不会去记账。当然这个也是一种书呆子自弃的啦,但这种书呆子自弃的放手,在我来眼就是一种绝对的信任。我得对得起这个信任,为了对得起这个信任,我到了什么程度,别的孩子有零用钱,我从小到大没有零用钱。因为零用钱是我自己发的,我可以给自己发,我就不给自己发了,自己剥削自己。
所以就我想到他的时候,还是觉得好人是有的,真诚的人是有的,能够安心的去寻找自己的这样的道路,追寻自己的目标,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过一种和自己道德准则相符的生活,是的,也跟自己兴趣爱好相符。就不光是道德,因为道德准则他其实还是蛮抽象的,但我爸其实很具体,他的道德就体现在他喜欢音乐,喜欢写作,喜欢阅读,这个对他来讲,也是他的道德。
也是他与世无争的一个方式,但这个也很积极,他在这个东西,他创造了很多东西,写了那么多文章,然后影响了那么多的人。就这个事情就是,你看你前面讲到你爸的这几十年的生活,从在军队里面办一些文艺,但那是部队的文艺,后来又是经历了那十年的就非常动荡,自己又受到打压,然后在那个时间段,可能他的知识来源什么的也非常稀缺,而且在南通这样的一个三线城市,在乡下劳作,他是怎么在八十年代被读书杂志发现的?
很多东西都是一个因缘,这里面有一些非常长线的一些因果。比如说我爸追求进步,追求革命,所以他学生时代就跟那些地下党、那些进步青年在一起,他们演戏,他们还办杂志,他们建立文学的社团。他这些在南通当时那个小城当中一起玩的朋友,这些朋友当中很多是地下党,有些后来都是做了大官啊什么的。
那么其中有一个,就是这个张品正先生,他是做过《雨花》的主编,江苏文联的秘书长,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总编。但他是一个老革命,他就是把我爸带到解放区的,他就是我爸参加革命的引路人嘛,也是我爸一生最好的朋友。这个张伯伯也是一个很文艺的人,我特别喜欢他的文章,但他知道他的文章的人很少。但是我想,如果有机会,我是非常想推荐他的一个小集子,他的散文集叫《花木丛中人常在》。现在只有二手书店能够买到,他里面都是回忆,他交往的一些文化人,有作家呀,画家呀,这些,哎呦,那个文笔真是好的不得了,非常有史料价值,有生动的那种细节。
那么他们之间又是文友,所以是彼此互相非常的赏识的了。我爸他自己总结自己,就是一个无用之人,一个失败之人,当然他也不想去求那些东西。但是张品正就觉得挺可惜的,觉得你懂那么多东西,你的这个文字又那么好,你就写一写吧,写了我帮你找找出版社。那个时候也真的厉害,他就写了一本书,直接就写出一本书来了,就直接写了一本叫《乐迷闲话》,等于是个音乐回忆录。我一直以为这个是后来集结才出的,完全反过来,直接写了一本书,然后就给那个张品正,张品正就帮他找出版社。
那些出版社都不要,像乐评不像乐评,又不是那种正规的那种音乐学院的人写的,就是有各种乐理啊,就好像是那种漫谈的,似不像,里面有一点历史,有点个人的经历感悟。然后又有一点对音乐的这种赏见。比如说他写自己在淮海战役的时候,就行军嘛,行军的时候他觉得那个脚步声啊,就非常的有秩序,而且非常沉着,大家能够感到一种信心,后来天雷滚滚,就觉得是一首华丽的乐章,奏的是时代的乐曲,正奔向一个光明的一个明天。
就是一个光明的一个结局,想到就像那个贝多芬的交响曲。他回忆的时候都有些东西细节,真的非常有意思啊就他淮海战役的时候,我爸是在文工团嘛,突然上面打完仗了,让他们去收缴一个敌人的一个文工团,他们一个军属的文工团,叫他们去收编。他们跑了去一看,根本没法收编,怎么叫没法收编?他们的那种文工团啊,就是一个金剧团,他们当时觉得没用啊。
当时还没有那些革命金剧出现,对的。而且我爸就说了,不行,这个蒋介石他们必败,为什么必败?你看我们唱的是什么歌,他们唱的是什么歌?他们当时就是文工团最重要的一个工作之一,就是在战事行军的时候,指挥大家唱大和唱。比如说黄河大和唱,那个气势磅礴啊,而且这个大和唱它不是齐唱,是多声部的轮唱,这个很厉害啊,因为学音乐的指导,这个多声部啊,它其实是很需要技巧的。
但是此起彼伏之后,它那个力量更加强大,它说最多有十几个声部,整个山呼海啸啊,那种力量,那种能量感。不过这个又是跟艺术的力量。所以革命的胜利,它其实也是革命文艺的胜利,它并不仅仅是一个军事和政治的胜利。那么你再想想,敌人惊喜他唱,那个金剧们就是那种悲苦之音啊。你爸王别激,你一唱这个战还打得赢了,就这场战,军事上还没有分高下的时候,其实文艺上已经分了高下了。
所以当时是先在三联出了这书之后,那就很合理了,因为读书跟这个三联就是一家嘛,他就给读书那个开那个专栏。对,就是那就从80年代开始,一直到90年代,他那种写作至今,我觉得还是非常独特的,就是一个融入自己个人的历史啊,生命啊,那种把他融入到那个更长的一个人类的这样的一个历史和艺术史当中去,然后又加进非常主观的啊,一种感性的这样的一种体验和感悟。而且这个对于很多非那种骨灰级乐迷的群体,可读性也非常强。
不是因为有的,因为你现在一餐就是版本啊,这里快了这里慢了,这个东西就是很抽象嘛,而我们又回到这个词,我爸他就不是一个抽象的人,他是一个非常具体的人。当我回想他的这个一生,我其实想到的一个词还是很具体,非常感性的人。当然他本身性格也是很感性的。比如说他有一次,他到上海来看我导师贾直芳,我导师贾直芳也是一个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作家,然后学者,他也是很不幸,就是因为他是胡锋集团,坐了十几年牢,差点饿死。
然后他那个讲到, just那天听到贾师母被流放到青海,因为受到牵连,贾师母就在那边,反正是有一个女犯人饿得要死了,贾师母就去帮他,从那个狱卒门房里面去偷他们的牛奶,给这个女狱友吃,又把他救活了,贾师母因为这个就加重了刑罚被处分。我爸一听到这个就哭得来,就当时在吃饭啊,师母,我导师都很平静嘛,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甚至可以成为一种笑谈的那样的,但他就哭得那个,我当时还觉得很尴尬,我现在再回过头来想想,就很感动,共情能力非常强。
刚突然在想啊,因为你不是自己写过那个,是不是叫《感官的盛宴》,您的这种写作感觉也是把自己的一些兴趣,加上一些自己的感受,对吧,阅读。你说我倒有点想起来了,我是觉得我比他理性多了,但这种写作方式,你觉得是跟他这种写作是不是有一些关系?有一点,其实我写文章也有一个特点,喜欢写一些个人。
对,因为那里面写的什么电子游戏啊。对对对,那么我感觉是很少有人会把这个写的好,我写电子产品的时候也会写到就是说,我当时买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喜欢这个东西啊。对,我有一个叫飞翔的癖好,有一篇文章,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有时候想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游戏,而且游戏当中我特别喜欢有一个类型,就是模拟飞行,就是一个喜欢那个银河飞降和那个模拟飞行。
我为什么喜欢这个东西呢?我那篇文章里面我其实就写了,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我们每个人就是每一种行为背后,他有一个原初场景,就是我小时候和我爸在南通五窑砖瓦厂。在那个时候,就是他对我真的好啊,他就在那个时候,就是想办法给我买来那个少年航空模型制作的书,还有少年无线电制作的书,他就跟我一起做。
他甚至我们木头不够,他把床板都拆了一根下来,就我们一起做那个螺旋桨机啊什么。当然我觉得这对他来讲,可能也挺快乐的,也是种沉浸嘛,但你说有多少家长能跟孩子一起去坐一个飞机啊,然后做完了,我还记得就是他下班的那个时候在厂房边上,有个土堆,土堆就是做专批的那个备用的那个土。我们就跑到那个土堆上面,我爸就拿着一头那个橡皮筋,我在这头拿着那个飞机,我们第一台做的是那个橡金动力飞机。
橡金动力就弹射的,我就拉了就啪飞出去,哇,那一刻真的是永生难忘,下面全是下班的工人在那边围观,大家拍手,哈哈哈,其乐融融啊,那个飞机还能飞挺久的。但是我后来就在想,他那个时候,他虽然是人是在生活的最低谷嘛,但他的精神还是也在想要飞升呢。
我们都是喜欢飞的,就各种意义的那种飞,飞向一个更高、更广的那个一个时空。父子俩一起造一个航模,这个故事就挺浪漫的,但这个就种下了这个种子嘛,后来就有机会就飞一下,后来我看杨老师你自己写这么多关于自己家庭家史的这些,你的父亲,后来写你的祖父,写你爷爷,其实像中国人写这个家史的传统,他也不是一个最近这些年,甚至近代以来才兴起的嘛。
如果我们网上追溯的话,最早的中国的家族史的一些写作,可能可以追溯到中古时代的一些家谱的写作,比如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大族式的这些宗族家族的概念兴起。好像当时编写家谱之风也非常盛行,官之选举必由于部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好像到东京时候还专门出现了一批专精于家谱编写的名家,主要来自于贾王两个家族。
所以后人不是把这种所谓的谱学称为贾王之学吗?当然那时候所谓的这种家谱,它的社会意义肯定和今天的这种家史的写作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我们今天提到,尤其社交网络上这一波家史写作的风潮,我感觉好像往往都是带有一种重新发现上一代人,或者重新发现我们的这种小家庭历史的一个意味,尤其是理解我们的这些家庭为何是今天这样的一个面貌,背后必然是包裹着一些结构性的在中国历史当中社会意义层面上的一些变化。
所以可以回应很多20世纪社会学家在中国调研的一些话题。阎老师你在这方面肯定也深有体会,能讲讲你自己经历的,比如说前面其实提到你从80年代以后,从大学到后来作为学者治学,自己这个过程当中,你有经历过有几波的,当时社会上写作家史的这样的一些浪潮吗?比如说我们现在看到小红书上可能是最新的一波,前面有没有?
我觉得其实这个浪潮是一直存在的,只不过是它的载体和表现的形态不太一样,写作的主体可能也有差异。我是觉得这个八九十年代这种家史的写作,其实非常有意思,跟我的专业很相关了,就是它主要是一种文学性的。有人群上来讲,它也是就是所谓的这个精英群体了,所以当时的很多的这个文学作品,实际上它都带有某种自传。
当然这个自传很大成长,也就是一种家史的这样的一个性质。当然这里面就虚虚实实了,你这个它里面,虚拟和现实的,它的这样的一个比例,那个就靠我们读者自己把握了。比如说那个莫言,你也可以说他写的是一个伟家史,就是他成名的那个红高粱系列,都是我的父亲我爷爷我奶奶,就他特别强调这种家族的这样的一个传承。
但是他这个当然不肯定就并不都是他家里的这样的一种真实的事情,但他给读者的感觉,就是感觉他在写家史。我觉得这个恰恰是家史这种形式,让当时的这个文学啊,能够让读者和这个作家和他描写的这个事件,能够建立一种更切近的这样的一种联系。实际上80年代的那个家史啊,它的这样的一个写作,其实它的一个基本的结构,就是一个非常宏大的这样的一个框架。
完毅的《计时》他写的是什么呢?他写一个是个人的,他自己的历史就是49年以后他的一个家族的历史。但是呢,他还有一条线,就是会走向更远古,一个更广大的时空,就怎么样呢?他在追踪他的一个更远的一个祖先,他认为他的祖先是柔然,就是蒙古族,那么他就在追踪他祖先的这样的一些事迹,但这个事迹很多都很难考了,里面就有很多虚构和想象的这样的一些成分。
所以你看他叫既视与虚构,他就告诉你,我是一个既视与虚构,但是呢,他这个小说最后有一句话,对我来讲印象很深,就他是一个双线的写作,一个是身边的这样的一个家史,但另还有一个就是走向一个远古的这样的一个家史。最后他说他在写的过程当中,他进入到了一个类似装生化蝶的这样的一个境界,就是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觉得这两者在越来越合而为一。
就这两条线最后他是相遇了,在哪里相遇?就是在他的这个作品当中,他越来越觉得他们是不可分割的,是融为一体的。这个融为一体也指一种既视和虚构,他们之间的一种融为一体。你提到这个我就想起来了,张爱玲,他那个弟弟张子静不是写过一本书,就是我的姐姐张爱玲吗?里面把他姐姐的小说里面那些原型人物全部都对号入座,然后全部都点出来了,说金锁记里面写的是那个李鸿章的次子李金树一家。
然后什么创世纪里面写那个李金浦,以及包括像张爱玲,他早年的一系列那些小说,《倾城之恋》也好,包括最后一部,因为那个《小团圆》是他关于自己的一个像自传式的,其实张爱玲的很多小说创作,其实也具备就是您刚刚提到的这种,他以一种虚构的形式,其实是把自己的这个家史写了进去。
因为我以前也读过像逆海花,那种婉青的这些小说,里面其实也有李鸿章的故事,但是那种就不算家史,因为那些是外人在写,对吧?只是更像时局讽语小说。 但我感觉到张爱玲,她真的有点更加的内向的那种家史的写作方式,就把不足为外人道的很多事情,都放到了自己的小说里面来。
是的,那你觉得和那八九十年代那批通过这种文学创作画,以及更偏重宏大叙事的这批作家的家史写作相比,到21世纪以后,那有了互联网,我想大家分享家庭故事的方式,渠道肯定也是变多了。而且这种途径也更方便了,甚至更加碎片化了。你觉得在那之后的话,你作为一个互联网的老玩家,你有观察到后面的这些人对于家史的一个态度,跟前一代的这些精英作家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现在我觉得是可以用微小这样的词去形容它,它是一种更普遍的民间个体的那种自发的这样的一个写作,这个跟八九十年代还是有很大的这样的一个区别的。就是这种变化,有很多的这样的一个因素,包括社会的一个文化素养,不断的一个提高,还有的一个个体自我意识的这样的一个普遍的一个觉醒。但是还有一个就是我很感兴趣的一直观察到的,就是这个媒介的变迁。
就是媒介它就让更多的人,更轻而易举的有自己记录表达传播这样的一个途径。这个在八九十年代是不可想象的。这个家史在十年前的一个平台就是博客。我记得当时很多人在上面就会写一些自己的家里的一些事情,这是当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我觉得博客是有一种过渡性质的,它又是一种新媒体,但是它又具有传统媒体的一个特点,因为它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一个读者和作者,还有一个文本。而且是一个长文本,是一个比较有系统性的。
但是它可能一次也不会特别长,但可能会有一种连载的这样子的一个形式。就因为以前你做博客的时代,实际上主要还是文字了。那么这个文字也跟传统的那个文学写作其实很接近。其实博客我的理解就是文字文学创作放到了网上。但是在今天的话,文字都不一定,它是主体了,它可能是个影像。 视频
这些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但是视频这些东西,它其实又是天生具有一种碎片化的一个特点。它跟文字是不一样的,图片也是这样的。它可能就一两张图,人家就觉得一花一世界,就已经里面能够看出很多的这样的一个信息。
你比如说我写过一篇微博,我讲那个朱自清,那个《荷塘月色》。可是在今天,你可能这个朱自清他就关上门,跑到荷塘,咔嚓两张,然后发个朋友圈。完了,《荷塘月色》这个名片就没有了。这个就是一个碎片化的这样的一个写作。
但是呢,这个其实它又有它很方便的一面。什么意义上的方便呢?它一个是写作上的一个创作上的便利。它不需要你这个深思熟虑,也不需要你掌握很深奥的这样的一个文字写作的技巧。也不需要对整个谋篇布局什么这些东西考虑那么多,很多人觉得烦死人。但是你就随手拍,随手写两句,片言之语,这个就是特别适合今天的那种朋友圈或者是小红书。我觉得就这样的一个多模态的碎片化的写作方式,而且你这样写了,人家看的人也觉得很自然,看的人也觉得不累。以前读书是一件很累很严肃,需要一个完整的时间和空间的一件事情。现在大家可能就在一个路上,在等车的时候,在通勤的瞬间,以碎片对碎片,读者的碎片和写作的碎片、媒介的碎片,这三种碎片之间是有一种关联的。我觉得这个对家事写作它是一个变化。
其实我挺好奇的,严老师,您自己在复旦教这个中文系,上写作课的时候,您过去接触的这些学生,或者说在复旦学习的这些写作者当中,有试图从自己的家事方向去挖掘过一些写作对象的吗?
我们现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有一个专业的方向,叫创意写作。传统的中文系是不教写作,也不鼓励写作,那就根本就谈不上家事了。但我们现在有这个研究生专业硕士,专门培养他们进行创意写作。这样的创意写作主要是一种虚构性的写作,但其中当然也可以有非虚构的写作。基本上我觉得每年的他们的作品当中都有很多家事的成分。
我是这样理解的,他们在这样的一个家事写作当中,确实是想追寻自己的祖先的足迹,对自己的父母、爷爷奶奶有一个新的理解。我觉得他们是有非常强烈的这样的一个自觉的意识的。这一点其实我觉得是现在无论是虚构写作还是非虚构写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倾向了。
但是在家事这个事情上,包括我最近刷小红书的很多和家事有关的帖子,有一些可能写的体量也挺大的,有一些可能它的内容字数没有那么长,但是最终我自己也在想一个事情。以前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有一位江成阳博士写过一篇文章,谈这个家事的技术性问题,然后从这个发展出来,讲到家事写作的意义。就里面提到一个道德困境这件事,家事它跟史这个中国人很严肃的一个概念又捆绑,如何面对你亲人的一些负面的事迹,甚至你如何呈现自己对于一些更复杂的状态,比如说对中国乡村的同情、歧视、共存的道德状态。
但他会发现很多家事写作者或者分享者,其实会存在这些方面的一些纠结。这就引出这种所谓家事写作,其实是一种有点公私不分的创作概念,既是历史的一部分,又跟自己的血亲有直接的关联。我过去在节目里面请到过一些,当然他们的祖辈可能是一些很有名的人,然后请到他们的一些孙辈或者子辈来上节目分享。很多听众也会在评论区质疑,说你请人家这个孙女来谈自己的爷爷,这怎么可能客观?所以我在想,听听严老师,您对这个事情怎么看,包括您自己去写关于您的祖父、爷爷、父亲的时候,您有接触过别人对这样的一些质疑或者交流吗?
对,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家事的主观和客观,你有哪些东西有意掠去,哪些东西有意去强调,甚至去粉饰,这在家事当中是非常普遍的一个情况。我自认自己是一个比较客观的人,我其实一点都不忌讳家里的那些事情。就相对来讲,我自认为也可能我无意识当中,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一种主观化的东西,这个也难免。
但是我想说的是,其实我去追寻我的家事,一开始可能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是怎么样去面对自己的一个创伤。我觉得这是我个人的创伤,也是我父亲的创伤。其实这种源于创伤的写作,特别是需要一种更客观的全面的认识。除了个人的创伤,我后来真的很关心我父亲,我觉得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道路我就特别的关心。为了了解我父亲和他相关的一切,我问了很多。
比如说我父亲和他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他怎么去看待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背叛家庭。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人是复杂的,人和人的关系是多维的。比如说我父亲其实是不愿意谈论他的父亲,我觉得他有一种羞耻感。后来改革开放了,整个社会就更包容了。对事情的看法也会有多维的看法,那时候人们开始能谈民国的事情了。还有很多人去美化民国,包括你祖上有一个什么大官,可能有人还会羡慕那种地位和权利。我父亲他从来没有一死一毫这样的意思,他还是不愿意谈。
但是他也很有人情味,他有时候也会流露一些对亲情的回忆。我在问的过程中,他有时候无意当中讲起来,比如说我爷爷怎么给他做玩具,用炸南通的兔尔登,里面有灯小孩可以拖着走,他也会把木头雕成各种各样的玩意儿给我爸玩。这个其实我后来再进一步了解,因为我爷爷本身是个手艺人,所以这里面就会,你会知道人真的是复杂的。光是通过这些细节去了解另一个生命,我觉得本身就已经很有意义了。
倒不是说每个人去阅读家事写作,写作家事,一定要去搞清楚自己的来处,也未必有这么明确的目的。但是通过您的故事,细节当中,实际上您看到的是20世纪这样的一个中国,怎么从小手工业者最后去当了兵,他在官场上有所斩获,同时他跟自己儿子互动的时候,又会做很多手工。这跟我们过去对于那种历史、人物形象的一些非常粗线条的理解,其实是很不一样的。
另外我们知道军阀从来都是一个非常负面的形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相信我爷爷肯定也是有军阀的共性,但是另一方面我在我搜到大量的申报的资料中,发现他在申报上几乎每天都有报道,包括很多细节,比如他家里住在什么地方,和谁一起吃饭。他里面有讲他怎么去救灾、安置失业工人、调解工人之间的争斗,甚至当时工人给他送了个万民伞,这个我在文章里面写到的。非常有意思。
这个万民伞我在申报上搜到的,但是我回去听我的表姐、小姑妈讲这个解放后,奶奶把万民伞拆下来做背面,留下上面的碎子做拖把,我的表姐说幼儿园的时候还盖过被子,那个被子上绣着仙鹤图案。这个事情没完,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成立的时候,他们还把这个仙鹤图案借过去观摩,结果没还。所以我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其实我也是对童年创伤的一个疗愈。
另一个我也关注民国史,我对家的追寻也是和一个更大的历史学习结合起来的。我的家事既是个案又有共性。比如说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背叛反动家庭,走上革命道路,这不是孤立的,这是当时的一个普遍情形。
最后的这一点我也觉得,写作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不仅仅是对个人历史的探索,更是整个社会历史的对话和自省。正如您刚提到的,这些故事、这些细节,往往比那些宏大的叙述更贴近生活,更能触动人心。在当今这个信息碎片化的时代,我们在进行家史写作的同时,也在试图拼凑出那个更完整的我们,连接过去、现在与未来。